Friday, April 17, 2009

「我们的田野,美丽的田野」

文汇报的《笔会》 经常刊登一些有趣的短文,“读文章高手的小块文章或书简日记往往会有一种特别的愉快,其中的奥妙大约就在于行文特别自由,想说什么就说什么,想怎么说就怎么说,旧时术语谓之“通脱”,钱锺书先生则称为「家常体」。(顾农:《钱锺书说「家常体「》,2009/04/01 文汇报)。

前几日看到一「家常体」爱不释手,是萧功秦写的《我们的田野,美丽的田野 ——小学生活的回忆(之一) 》,看了「之一」就在期待「之二」「之三」,萧功秦的名字是第一次看到,转抄一下。

萧功秦: 我们的田野,美丽的田野--小学生活的回忆 (之一)
来源;文汇报 2009/04

我是1953年进上海昆山路小学的,小学紧依着昆山路上的一个小教堂“景林堂”。我们学校的礼堂就是景林堂的布道大厅的底楼改建而成的,建国前它就叫景林小学。我们就在这个用教堂的底楼分隔开的教室里上课。

直到半个世纪以后的2006年,我在台北“国史馆”阅读蒋介石档案时,才十分偶然地从档案中得知,1927年11月17日,蒋介石就在昆山路上的这个景林堂的礼堂里做过礼拜。十几天以后他与宋美龄在上海成婚。前不久,我回到虹口区旧居旧地重游时,才注意到景林堂门口墙上已经嵌上了一块大理石板,上面介绍说,宋氏兄妹的父亲宋耀如先生早年就是这个教堂的牧师。这时我才弄明白,当年蒋介石为什么选择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教堂里来做礼拜。这些有趣的典故都是我们过去根本不知道的。我敢说,从读这所小学时开始,当时和以后的很多校友与任教的老师,大都不知道,在不同时期,蒋介石与宋美龄与我们曾经坐在同一个礼堂里。

上世纪50年代的小学生比现在的孩子要快乐得多,学校与家庭生活中都没有多少压力,重点与非重点中学的区分,在家长、学生与教师心目中并没有那么重要的意义。我是在六年级毕业前填表时,才临时决定把华东师大一附中填写为中学的第一志愿的,因为我的好朋友填写了这个学校,我不愿意与他分手,于是就跟着填写了这个志愿。此前也没有与家长,即我的姑姑商量过。考上了,我与姑姑也没有觉得特别兴奋,我经常开玩笑说,我是“一不留神”才考上重点中学的。当然,华东师大一附中是全市重点,对我以后的影响确实不少,但这是后话。

由于小学里的功课不多,我很早就喜欢上了读小说。刚没有识多少字,就要去读那些满页都是生字的小说,只能是半猜半读,居然也读了下去。当然,那时我心目中不知道什么叫文学,我读的第一本古典小说是《平妖传》,接着就读了《封神榜》,那还是四年级的事,这部小说的内容大多淡忘了,只记得特别羡慕那个脚踏风火轮的反叛小英雄哪吒。记得在读最后几章时,我就越读越慢了,因为我不想读完它,我有一种不愿意与小说中的人物这么快就分手的不舍。接下来读了《水浒》《说岳全传》,读这些书当然是不求甚解。五年级时,无意中被姑姑放在她自己枕头下的雨果的《死囚末日记》中的精美的铜版插图所吸引,忍不住读了下去。那位死囚在生前对生活的留恋,对青年时爱情的回忆,对死亡来临的恐惧,我至今还忘记不了。这部小说让我有一种深深的窒息感,它甚至浸透着我的心身,我几次想读下去,又没有勇气往下读,最终仍然没有读完。直到很久以后,我才知道这就叫做感动,这就叫文学,这就是文字的力量。但这似乎也并没有使我幼小的心灵有什么伤害,并没有“中毒”太深,也许是现实生活本身太丰富了,也许文学小说的多样性,使我同时又被其他同样精彩的故事吸引过去了。

到了六年级,我居然还读完了屠格涅夫的长篇小说《父与子》。我当然完全不可能理解小说复杂的内容,更不理解主人公对话中的冗长辩论,但不知怎的,我觉得那种辩论似乎很美,还不求甚解地知道了一个新名词“黑格尔主义”。我问来上海探亲的正在读清华建筑系的二哥萧默,什么叫“黑格尔主义”。他说他也不知道。我不愿意放弃这个好听的名词,在与同学争辩时,就会学着小说主人公的口气,指责对方:“你是黑格尔主义者!”同学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词,又不好问,怕被我笑话他无知,一时语塞,我就得意起来。不过有一次,我与一位机敏的同学缪申争论,他突然拍拍手,反问我:“你说说,什么叫黑格尔主义?”这回轮到我脸红了,我确实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。我不知道,我对理论的爱好是不是在那时不知不觉中,在阅读大人的书的过程中就种下了。如果是这样的话,那么,我靠的不是别的,靠的就是我享受到的这种无拘无束的自由。

那时,我们有很多的空闲时间,老师与家长也从来没有想到对我们采取题海战术,来磨砺我们的考试竞争力。我们生活得自由而快乐,每天下午放学前,广播里就会播放一位小女孩唱的《我们的田野》: 我们的田野,美丽的田野,碧绿的河水,流过无边的稻田。无边的稻田。好像起伏的海面。 平静的湖中,开满了荷花,金色的鲤鱼,长得多么的肥大,湖边的芦苇中,藏着成群的野鸭……

那优美的旋律,那女孩舒展的、悠长的、单纯的、无忧无虑的歌声,永远地种在我的心田里。那时,至少对于我们这些小学生来说,我们生活中并没有政治,没有革命,没有阶级斗争,没有后来我们民族经历的种种苦难,我们天真无邪,只知道生活就是这么样的,正像《我们的田野》中歌唱的那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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